冥想

给“大白”做心理减压的医生:“音药”也许是当下最方便送达的药

在居高不下的感染者数字之外,上海的一线医务工作者们正面临前所未有的压力。复旦大学附属华山医院副教授杜懿杰发现,藏在防护服里的“大白”们有不少人面临精神高度紧张、焦虑失眠、多梦易醒等睡眠问题,但他们通常选择默默扛着,很少吐露内心的压力与煎熬。

她在工作间隙录制了一段段音频,希望能舒缓他们的心理压力,最起码能在夜以继日“战斗”的每一天,在碎片化时段里,打个盹儿、眯一会儿。普通大众在这场疫情考验中,也出现了多种心理危机,用“音药”陪伴他们,也许是当下最方便送达的药。

讲述人:杜懿杰 年龄:38岁 职业:复旦大学附属华山医院副教授

我是华山医院中西结合科的医生,平时诊疗方向是睡眠调理和心理调适,主要是针对患者失眠、多梦、早醒等各种睡眠障碍以及一些焦虑抑郁心理状态,通过中医药等方法调理好。

我还有一个职务是部门工会主席。华山医院是全国卫生系统最早开展员工关爱计划的医院。工会建立了一支专业队伍,平时除了做本职的医疗工作,也关注我们同事、同行和社会大众的身心健康。

没有疫情的时候,我们的心理干预都是面对面进行。那几年,每周五中午,我都在华山医院门诊12楼大会议室带领自愿参加的慢病患者及部分医护人员做半小时的正念减压、冥想引导,每次200人左右。

那时候我也开始尝试做催眠,并不是真正学术意义上的催眠,就是午休时,用轻声细语,加上一些意念引导,让参与者放下手机,放下纷乱的杂念,高质量地小憩一会儿。每次有三分之一的听众在结束时是“叫不醒”的,其他人会轻轻地绕开他离场,让他们多睡一会儿,医护实在太累了。因为很多人体验过,觉得“亲测有效”,大家有时候开玩笑,叫我“行走的安眠药”。

2020年以后,不可以大规模聚集了,这个活动就转移到线上开展。上海本轮疫情暴发后,我的同事同行们都面临着高强度的工作任务和心理压力。大家分散在各个点位上。3月初到现在,很多朝夕相处的同事彼此都无法见面。

而医务人员其实比普通大众对心理咨询治疗的接受程度还要低。他们更愿意扛着、屏着,觉得自己什么苦都吃过,内心很强大,不可能存在心理问题。但如果花时间和他们聊一聊,就会发现他们出现了一些躯体化症状,还出现了睡眠问题。他们的梦境,很多都反映出强烈的心理冲突,比如梦到自己阳了、家里老人孩子阳了、睡迟了赶不上班车等等。这些梦境代表着他们内心的焦虑和撕扯,投射出内心的不安全感和对压力的心理防御。

近一个月,上海很多医院从领导到基层员工,常常深夜发任务,上半夜通知、组队,下半夜集合,根本没时间睡,反复这样,造成很多医务人员出现睡眠障碍。我的一些同事们每天定好几个闹钟:3点半、4点、4点10分,但后半夜仍然不敢睡,生怕错过任务。

外地“大白”也十分辛苦,在最近苏州支援上海的医疗队里,有一位是我研究生师弟。4月3日到上海时,他坐在大巴上,看到上海的各种消息,感觉前所未有的焦虑。4月4日,他们去小区做了一天核酸,累瘫。4月5日下午,又马不停蹄进入临港方舱医院。

他在电话里跟我说,自己焦虑不安,无法静下心来,无法控制自己情绪,急于支援又充满担忧。他爱人也在苏州做医生,身处医院闭环中不能回家。女儿正面临小升初,只能独自在苏州的家里听网课。在支援上海的队伍里,大家精神都很亢奋,微信群里的消息24小时都在刷屏。他觉得整夜都睡不着,透支体力的结果是第二天精神不振,走路都摇摇晃晃。

我把催眠音频发给他,他又扔到群里去,让大家随便点开听一听,有些人说没听完就睡着了。因为“大白”们身体已经累到极限,精神却依然亢奋,有的还产生“还没睡着,明天吃不消怎么办”这样的睡前焦虑,这时候只需要一点点助眠引导,就能让他们放松绷紧的神经,酣梦一场。

除了睡眠,还有一个普遍的问题,是出现类似新冠的躯体化障碍。医护人员处于高风险的一线,常常会觉得自己低烧、嗓子疼痒,有的人吃不下饭,味觉异常。有些每天都要做核酸的医护,出现了非常明显的潮汐现象,知道自己“阴”着呢,症状就会缓解,第二天类似症状又像潮水一样卷土重来。

这其实是医护人员在高压环境中出现的正常心理应激反应。大家都害怕自己“阳”,“阳”了就意味着“阵亡”,但这个“战场”上,每个人都很重要,很珍贵。病毒防不胜防,大家时刻担心,躯体化症状就会不请自到。如何缓解“大白”们的躯体化症状,我也专门做过一期音频,主要是引导大家内观,观呼吸,平心气,身体扫描,渐进式放松等办法。

上海这样大规模的疫情,对医务人员的身心是一场大考。虽然我们也设置了心理咨询援助热线,但大多数时候接到的是病人的求助,医护几乎没有人打来,都在默默地扛。

后来我发现,从睡眠问题谈起,大家的接受程度相对要高一些。我不是作为心理医生来正经八百进行心理咨询治疗,我就是帮大家调理睡眠的,然后再渐渐问问躯体化症状,慢慢过渡到心理方面,大家的防备会少很多。

我的一位在其他院区工作的同事,最近出现了急性心理应激反应。因为工作高度紧张,白天需要不停地刷新手机,生怕漏掉一条任务消息,夜里常常会被噩梦惊醒,醒时心慌,心怦怦跳。我知道后,赶紧给她打了个电话,进行了线上心理诊疗。

其实,她平时没有心理问题和睡眠问题,只是最近精神压力太大导致。细问发现,她反复做迟到的噩梦,有时候梦到赶不上班车,有时候梦到她醒来别人都走了,任务已经结束了。这几天她发展到躺在床上肢体发抖、紧绷,无法放松,我通过电话给她做了渐进式放松训练,然后给她“催眠”。大概聊了40多分钟之后,原本还有回应的对话,她逐渐不再回答我。等了一会儿,确认她已经进入梦乡,我挂断电话的那一刻,内心还是蛮有成就感的。

现在这样的时刻,医护团队的每个人都肩负重任连轴转。对于重点关注的对象,我们会通过电话进行情绪疏导。但一对一的治疗,援助范围有限,我想为更多人做点什么。所以尝试了通过音频的方式,帮助大家延续正念减压、冥想、催眠这样的训练。三月中旬开始,我在院工会指导下,在公众号“馨关爱”栏目每天录制发布一条音频内容,配合院工会邀请知名音乐家录制的音乐疗愈专辑,做成职工们每天都能“服用”的一剂“音药”。我们并不打算主动打扰大家,就采用音频的形式发在公众号上,让大家自愿听。“大白”们每天往返住处到方舱,工作时间每天都不固定,我们希望大家,比如凌晨2点乘班车去接班的时候,能听着催眠音乐再眯一会儿,补补精神。

我发现,在目前的情境中,古琴、箫这样的乐器,演奏的低沉平缓的国乐,更被医护人员接受,他们说听了“就像闷热的夏天,正在挥汗如雨,忽然走进一片幽静的竹林,坐在冰凉的石凳上吃西瓜”。考虑到天气越来越热,在最近的冥想音频里,我都尽量让大家“吃到西瓜”。

除了医护,我们也为患者和普通市民准备了一些心理疗愈的音频内容。三月上旬,医院闭环之后,我们开始通过线上问诊和看舌相照片开处方给患者。到三月下旬,我在手机上接诊了176人次,是平时门诊量的1/4。都是老病人,主要为了保证治疗的连续性,让患者吃得上药。3月28日,上海很多区域中药配送暂停,患者断药了,很多病人觉得心里不安全,更加睡不着,还出现一系列不适症状。

很多患者出现恐慌,“怎么办,药配不到了,我的毛病怎么办”。一些患者给我发消息,说感觉胸闷、胸痛、心慌,有的说自己随时要晕厥,还有的患者感到胃痛或腹痛无法缓解。我追问发现,他们中相当一部分人是因为担心封控影响诊疗,万一有急病叫不到救护车,心里紧张、恐惧引起了上述躯体化症状。心理因素会引起心血管、消化、神经、呼吸、泌尿等全身多个系统的各种躯体不适症状。

我想,对于这样普遍的现象,“音药”是最方便送达的药。既然有多年的心理咨询和正念冥想引导的经验,就每天录一段音频,帮助大众识别躯体化症状,抚平焦灼,缓解低落、走出绝望……通过这些音频,引导他们充分了解目前的情绪和相应的躯体化症状之间的连接,就能自己帮自己做出正确的判断。不必因为躯体化症状扰乱了正常的生活节奏,忧心忡忡,甚至惊恐发作。我希望通过这些音频来陪伴这些弱势群体,一起度过这次危机。

前两天,有位病人给我留言:“早安杜医生,昨晚约聆听十分钟就睡去了。清晨6点多醒来,从来没有如此舒适,继续从头开始细细品味,背景音乐古琴音韵悠悠回荡,把灵魂引向我的家乡,那里有石板桥、小河流、乌篷船,与外婆坐在古石桥头望着朵朵白云等妈妈回家,享受着轻轻的微风,随着柳叶吹拂着我的身躯,我已泪流满面,回到小时候温馨美好的场景。谢谢您的陪伴,让我们在上海疫情的煎熬中,心灵备受抚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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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作者:李楚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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